昆曲是中国古老的戏曲剧种,被称为戏曲百花园中的一朵“兰花”。2001年,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“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。有一副剧场对联,上联为“曲是曲也,曲尽人情,愈曲愈妙”,下联为“戏其戏乎,戏推物理,越戏越真”,对仗工整,写出了昆曲的艺术特征。昆曲舞台的清廉叙事,或雅正,或谐谑,自古受观众激赏。
1.
《白罗衫》,被称为“中国戏曲中的《哈姆雷特》”。《诘父》一折,写儿子徐继祖与养父兼杀父仇人徐能的伦理与感情冲突,情节跌宕起伏,为昆曲舞台所罕见。
监察御史徐继祖在看苏云的状纸时,发现告的竟是父亲徐能。当年,这个水贼贪图苏夫人美色,见色起意,竟将苏云沉江,犯下了血案。然而,这件血案却连着另一个秘密:徐能追捕苏夫人时,抱回一个白罗衫包裹的婴儿——这便是徐继祖。亲人竟是凶手和仇人!徐继祖过于震惊,晕厥了过去。
紧接着,便是小宴时的《诘父》一折。
父子在官衙相见,让徐能一上场就志得意满,“落魄江湖忆当年,看今朝子贵父尊。”哪里想到,徐继祖的意图是“开宴迎亲报养恩,杀贼枭首雪母恨。”他对徐能的恨,压倒了曾经的父子情。徐能察觉徐继祖心情不好,试着询问。早有思考的徐继祖,凭借别人的故事,慢慢将案情说了出来。徐能感知事发,仍抱有幻想,遮遮掩掩。一诘一问中,徐继祖神情凝重地道出:“那被告就是看状人的令尊大人。”不过,他仍不愿简单说破,反而问徐能该如何断案。徐能问:“强盗也罢,严亲也罢,一十八年,他待儿子如何?”这句话,搅动了徐继祖复杂的内心,脸色转为柔和的神情,眼睛里盈满了泪水:“一自途中相抱,依稀如获珍宝,三年乳哺,熬夜起早。五六肩头嬉闹,七岁延师训读,顽劣不忍打骂。”转身面向徐能,“儿欢喜,父亦笑,子愁闷,爹亦恼。是爹又是娘,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!”
父子情分重又压过复仇的渴望。徐能预感自己会受儿子的惩罚,千方百计恳求宽容。“儿啊!风里雨前一盏灯,怜他已是暮年人啊”,接着,又干脆向儿子跪倒。徐继祖的脸上现出一片悲凉:“爹爹所言,不无情理。”徐能马上说:“那就放他逃命去吧。”徐继祖大惊,神色游离不定,但最终挥手背身,任随徐能离去。徐继祖右手扶桌,却摸到了白罗衫,情感再次急转直下,拉住了徐能:“怎奈国法难容!”在国法与亲情的权衡中,徐继祖忍不住一阵抽泣,背过身去,拿起酒壶:“爹爹你且饮了这壶酒,也不枉父子一场。”徐能接过酒壶,举壶欲对徐继祖当头砸下,却又放下了手。踉跄哭号而下:“要你读书,盼你做官,倒不如还是要你做个强盗的好!”徐能满含哀怨地说完最后一句话,蹒跚下场,无奈地去寻找自己的归宿。徐继祖缓缓起身,神情迷惘,失魂落魄,在厅中盘旋徘徊。他似乎要去找徐能,却站住了。一切都已不可能重来。戏,定格在徐继祖大悲大恸后毫无表情的神色里,更给观众留下许多思索。
官员的遗腹子,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“认贼作父”,最终却必须理清案情,将其惩处。一边是朝夕相处近二十年,视同亲生的“父亲”,一边是素未谋面、形同陌路的“亲父”;杀父之仇不共戴天,而仇人恰恰对自己有着莫大的养育之恩。《白罗衫》在伦理和感情范围下设计的戏剧冲突,将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,激起巨大的波澜,这样的艺术感染力令人难以抵御。
2.
严世蕃,不像父亲严嵩那样又高又瘦,一副奸臣模样,而是“短项肥体”,颇有富家公子的气派。他借父亲的光做了官,累迁至尚宝司少卿和工部左侍郎。他奸猾机灵,通晓时务,熟悉国典,还挺能揣摩别人的心意。严嵩再任首辅时,已年近七旬,遇事需要裁决,常说:“等我与东楼小儿计议后再定。”嘉靖年间,严氏父子把持着朝中官吏的任选、升迁,买官卖官已是家常便饭。
他们的贪赃枉法,早就被正直之士所痛恨,不断有人站出来弹劾他们。但由于严嵩奸猾狡诈,明世宗偏听偏信,这些弹劾没能奏效,弹劾严氏父子的人反而惨受打击。嘉靖四十三年,严世蕃又被御史邹应龙、林润弹劾。天道昭昭,一代奸臣终于落得应有的下场。昆曲《飞丸记·权门狼狈》,讲的正是严世蕃被发配充军前,与妻子告别的情景。
刑部差役押解严世蕃,他再三苦求哀哭,要回家辞别妻子。过了一宿,仍然在家“延摸”——这句形容磨蹭的吴语,今天仍然流行。夫妻俩到了这个份上,才发现以前造孽太多,如今竟要还债了。家里的财产积累得好似玉海金山,都不过是粪土尘埃。谁让“你瞒天祸胎驾虎威,把八柄三纲坏?”
差役催促严世蕃赶快起身,严世蕃塞给他一两花银,说是买点心吃,仍然在“延摸”。他想起自己被荣宠的半生经历,如今却祸及妻儿,不由悲从中来。妻子说:你今天被发配至千里之外,都是因为平时造的孽。严世蕃还不愿承认。妻子说:“杨继盛衔冤,丁汝夔屈死,仇严激叛,易弘器逃生,汤日新远窜他方,朱士直终身异域……难道这些都不跟你有关?”
此时此刻,还有什么比妻子的谴责更能令观众拍手叫好的?
押解途中,被严世蕃激叛的仇严,带着一帮弟兄前来劫财。但,他们没得到什么财物,只是将严世蕃奚落一番,算出了口怨气:“你平生万般孽,到底一场空。”而回首以往,严世蕃“重提起肝肠碎,泪满长江,愁连天海”。
《飞丸记》看似一出儿女风情剧,与时事政治的关系似乎不如《鸣凤记》那么紧密,但《权门狼狈》及其前一折《明廷张胆》,褒扬了冒死直谏的忠良,鞭挞了贪赃枉法的奸臣,十分令人解气,是令观众最为舒畅的情节。
3.
晋代名将陶侃在当广州刺史时,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惯:他常常自己动手搬砖头,早晨把砖头搬到书房外边,傍晚又搬回来。昆曲《运甓记·广州运甓》讲的便是他的故事。
陶侃少年时父亲就死了,家境酷贫。母亲湛氏对他的管教很严。后来,陶侃当上了县主簿,地位才渐渐改变。有一次,鄱阳郡孝廉范逵途经陶侃家,冰雪积日,仓促间陶侃无以待客。母亲湛氏剪下头发换得酒肴,陶侃“斫诸屋柱”,作为薪柴,终于备下一桌美食。第二天范逵上路,陶侃又送行百余里。范逵向庐江太守张夔推荐了陶侃,陶侃很快被张夔举为孝廉。此后,陶侃走上仕途,并去往当时的首都洛阳,结识了很多上层名流。
然而繁华的洛阳没有给陶侃带来锦绣前程。他复又南下,在仕途中沉浮起伏,先后当过武冈县令、荆州刺史、江夏太守。从军十几年,打过胜仗,也打过败仗,但以功名卓著来形容,丝毫不为过。担任广州刺史时,他已经四十多岁了。
《广州运甓》的情节并不复杂,陶侃一边搬砖,一边用大段大段的唱词,抒发内心的情感:“我把那甓呵,朝搬戺外铺,夜运归堂户。勤渠历碌,朝朝暮暮,肯教虚度,肯教虚度。”甓,也就是砖头。官衙内的百十块砖头,闲弃在一旁,谁都熟视无睹。他却把它们“日则运之于中庭,夜则运之于内室”,见他不停地搬来搬去,实在有点怪异,终于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。陶侃回答说:“我正在致力于收复中原失地,过分的悠闲安逸,唯恐不能承担大事,所以才使自己这样辛劳。”
原来,他是为了自惕。看起来不过是搬几块冷冰冰的砖头,心里时刻想的却是“扬威杀贼奴,奋勇擒骄虏”。
当时的广州,远离政治中心,受战乱的影响比较小,环境较为安定。陶侃是因为受到排挤才来任刺史的,但他胸怀远大志向,总想着要跻身戎旅、施展才干,以天下大事为己任,不辜负母亲对自己的殷切期望。可是,在这边远之地享受清闲,一待就是十来年,实在是消磨意志。他岂能如此心甘情愿?
原来,在他心目中,砖头自是砺石。
出身寒门的陶侃,后来终于当上太尉,并掌握重兵,都督八州军事并担任荆江两州刺史。这在士族垄断高位的东晋政坛,是一个例外。
4.
昆曲之中,很多人最为熟悉的是《十五贯》,但除此之外,还有很多优秀剧目。《东郭记》是一部罕见的寓言剧,尽情揭露“齐人”与他臭味相投的朋友淳于髡、王驩等人在名利场上的寡廉鲜耻。这些人道貌岸然,后来却凭借逢迎献媚、权门行贿等手段,博取荣华富贵。做了官以后,互相擢拔,又互相倾轧,勾心斗角,真是丑态百出。《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》一折刻画“齐人”之态,让人忍俊不禁。
齐人有一妻一妾,他还常常向娇妻美妾夸口,说自己每天在外面酒足饭饱,“所与饮食者,尽富贵也”。他的行为渐渐引起了妻子的怀疑,因为与齐人交往的,似乎没什么显贵。妻子早晨起来,悄悄地跟着丈夫到他去的地方,遍走城中,竟没有一个人驻足与他说话。
其实,齐人所谓的酒足饭饱才回家,不过是靠乞讨而得。妻子看见他来到东郭的坟地里,居然向祭坟的人乞讨剩下来的东西。齐人乞讨时,不依不饶、千方百计地把人缠住。人家觉得他像是疯子,只得赶快将他打发。仆人给了两三块鹅肉,他不客气地接过,又要讨两盅酒。仆人讽刺道:“亏他一口儿吃得下也。”他只觉得肚子里“饥得紧”,仿佛什么也没听见。这不由让偷偷观察他的妻子大跌眼镜。就这种德性,他回到家里,竟然还要恬不知耻地炫耀!
谁知,齐人转过身,又求旁边的人给他赏赐,一股劲地套近乎。人家为免得纠缠,给他半碗鸡骨头、一瓶老酒,他也不客气,接过来就大嚼一起,笑道:“俺又有甚么人在眼中乎,肚儿尽是未饱。”看见盘里还有许多剩下的东西,央求全都给了他。什么叫厚颜无耻?已不用多着一词。
他的朋友淳于髡,凭着三寸不烂之舌,四处游说,居然被拜了“主客之职”,一霎间富贵了起来。他的旧友王驩也当了官。既然都是一起“吃过苦”的,同时升迁,理当交结,于是纷纷前来进贺。王驩问:“淳于兄,你道如今做官,须是何等方好?”淳于髡说:“只像兄这等面孔,便尽意做得去了。”王驩说:“依小弟愚见,第一要银子多的,便为美缺。”就这么几句话,便把自己的嘴脸勾勒得清清楚楚了,为人所不齿。正所谓“台上笑、台下笑、台上台下笑惹笑;看古人、看今人、看古看今人看人”。我们从昆曲演绎的故事中,可以得到清廉自尊的道德期许。